古语说“秀才造反三年不成”。
这里所说的“造反”,并非是要推翻哪个王朝,亦非想要打倒谁,一般只是心里不平,一种牢骚而已。战乱时期,天下纷争,兵燹四起,豪强们都在攻城掠地抢地盘,根本无人理会秀才们的牢骚,只要你不怕“愁断肠”,且由你去写诗填词自由吟唱。别说三年,再给你十年八年,恐怕你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。
然而,当城头大王旗已易帜,金銮殿坐定了新天子时,你再要说东道西、指指点点,那可就太不识时务了,不把你拿下,朕的天威何在,圣命何行?!
对付文人,不似撤藩平叛需要磨刀霍霍、大动干戈,只要把你的文字翻检一下,横竖挑出个刺来,立马就可以将你下入大牢。这就是历代统治者对付文人“造反”的一大法宝:文字狱。
这个法宝首先是由“始皇帝”秦嬴政祭起来的。他在扫灭六国,建立空前统一的大秦帝国之后,为了加强和巩固中央集权,听从丞相李斯的建议,下令将先秦时期的思想、政治类书籍全部焚毁,只留下农业、医药、天文地理方面的资料以资后用。这种反文化的倒行逆施,招来了文人们的一片指责、辱骂之声,秦始皇恼羞成怒,索性一下坑杀了四百多名儒生。
不经审判,不用大牢,一举坑杀,秦始皇的这种原始野蛮的做法,已经不是“文字狱”,而是“文字杀”了。
“秦火”过后,文字狱之焰稍有收敛,《汉书》作者班固,就侥幸逃过一劫。班固的父亲班彪撰《汉书》未竟,他继承父业,一心想完成这部鸿篇巨著。当时朝廷有令,不许地方私自修改国史,他被别人揭发私改汉史而获罪坐牢。他的弟弟班超因军功受封定远侯,看到哥哥罹难,急忙进宫求情。汉明帝还算开明,不仅放了班固,还让他当了史官,使他完成了今天我们尚能够看到的《汉书》。
而这等幸事,却没有落到大文学家苏轼的头上。苏轼同他的父亲苏洵和弟弟苏辙号称“三苏”,同入“唐宋古文八大家”之列,他们的文学成就巨大,影响深远,南宋时就有“苏文熟,秀才足”的民谣。宋神宗熙宁九年,王安石罢相,变法派失势,守旧派司马光上台,苏轼卷入政治漩涡,成为不幸者。元丰三年,谏官李定、舒亶、何正臣,从苏轼的诗文中挑出了一些带有讽刺意味的句子,弹劾他蔑视新法,他百口莫辩,被捕入狱。因这个案子系御史府所办,御史府又称乌台,所以史称“乌台诗案”。不幸之中的大幸,是宋太祖当年定有“不杀士大夫”的法令,苏轼才免遭一死,只是受了牢狱之苦。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,他被释放,贬职到黄州当了团练副使。
到了清代,各种文字狱犹如洪水泛滥,文人才子莫不三缄其口,噤若寒蝉。“避席畏闻文字狱,著书只为稻粱谋”,文学名士龚自珍的这句自白,道出了文人不问政治的万般无奈。
自清军入关立国267年,文字狱即此起彼伏从未间断,尤以乾隆中期文网最密,文祸最多。
顺治、康熙时期,发生了有名的“庄廷鑨明史狱”。当时,浙江湖州人庄廷鑨招募学士编辑《明书》,只因书中称努尔哈赤为建州都督,又不书清帝年号,而用南明隆武、永历之名,被人告发获罪。庄廷鑨被戮尸,他的家人及为该书写序、校阅、印刷、发行的所有人,还有地方官员,均被处以极刑,有的妻女被流放盛京,给军士当了奴仆。
清世宗雍正忌恨隆科多,总想拔掉这根眼中钉、肉中刺,可又一时无从下手。雍正四年,机会终于来了。时任江西正考官的查嗣庭,出了一道试题为《维民所止》,有人便借此玩起拆字游戏,诬指“维止”为雍正去首。因查嗣庭系隆科多等人所荐,雍正斥责该试题“显露心怀怨望,讽刺时事之意”。在查抄查嗣庭官邸时,又从其日记中断章取义,摘句指斥为“悖乱荒唐”,对圣祖“大肆讪谤”。查嗣庭冤死狱中,又被戮尸,其家人或被杀或遭流放。雍正在位十三年,记录在案的文字狱就有二十多起,而且案件规模较大,株连甚广,一案常被卷入上百人。
乾隆在位六十年,后又做了三年太上皇,他所制造的“文字狱”名目繁多,花样百出,竟多达一百三十余起,可谓登峰造极。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沈德潜曾备受乾隆宠信,在他死后不到一年时间,因诗集中被查出有“反诗”,而被掘坟鞭尸,且株连九族。翰林胡中藻亦因一句“一把心肠论浊清”,遭牢狱之灾。徐述夔有诗云“且把壶儿搁半边”,有人鸡蛋里挑骨头,硬说“壶”是“胡”的谐音隐义,使徐遭到迫害。
作诗受人迫害,没想到编撰字典也会招致飞来横祸,王锡侯对《康熙字典》很有研究,觉得内容不错,但还不够完美。于是他以《康熙字典》为蓝本,呕心沥血十七年,完成了一部新字典《字贯》。谁知乾隆知晓此事后却大发雷霆,不但处死了王锡侯,还将《字贯》列为禁书予以焚毁。
金圣叹是明末清初文士中的一大怪才,最擅长批书、评书,先后评点过《离骚》、《庄子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杜诗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西厢记》,称其为“六才子书”。他的点评中,既有“愤时傲世”之言,亦有“透发心花,穷搜诡谲”之笔,其文笔犀利明快、妙趣横生,在文学批评史上独树一帜,史载“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,几乎家置一篇。”
对于清初不断兴起的文字狱,金圣叹深恶痛绝,曾口无遮拦地大呼“孔夫子死了”,并带领一帮学生去哭孔庙,以此抗议清廷对知识分子的残酷迫害。清廷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的“狂悖”行为,以“蛊乱”之由判他死罪。
行刑那天,天降大雪。金圣叹触景生情,自吟悼诗:“天悲悼我地亦忧,万里江山尽白头,一时太阳来吊唁,家家户户泪珠流。”就在刽子手挥刀砍下他的人头之时,突然有两个纸团从他耳朵里掉落下来,行刑官打开一看,只见一个上写“好”字,另一个写着“痛”字。“好痛”,既是他对清廷密织文网、构陷文人的强烈控诉,也是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无奈悲叹!